“磋议”两个字,说来轻巧,却又千里甸甸的。它不像一纸官方告示,年月日、什么事由,写得清澄澈爽;倒更像是一阵偶然的风,吹过一派湖,湖面便起了粼粼的波纹,从此风与湖的影子,在光与影里交汇着,再难分开。米芾与无为,怕就是这么的一层磋议。
那是宋徽宗崇宁年间,米芾作念无为军知军(等同于州级行政主座)。他一个癫狂的、视章程如仇敌的东说念主,一个为了块好砚台能抱着天子衣角耍赖的东说念主,一个见了奇石竟整肃衣冠、口称“石丈”下拜的东说念主,忽然就被套上了官袍,坐在四方公堂之上,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东说念主头,听着田亩、钱粮、诉讼的琐事陈述,内心该是怎样的沉闷。官衙的墙壁煞白得像一副无形的镣铐;文案一字字一溜行,对他来说是多么固执无趣,远不如书帖上一笔飞白来得牵动肝肠。
米芾注定是坐不住的。于是,他逃了。公余之暇,他最大的乐事,即是到城外的山岗上,那处莫得令他头痛的公事,独一石头,百里挑一的石头。那可不是寻常的石头,那是他的心腹,他的“石兄”。那些石头石质苍润,形势奇崛,在一般东说念主眼里,有时仅仅块平方的石头,但在米芾眼中,它们每一块王人赋存着宇宙间的灵气,王人有着嵯峨千里默的生命。他竟日踟蹰其间,用手抚摸石头上的纹理,用眼度量转动的态势,用心与它们作着无声的交谈。他拜石的癫狂行动,怕是不啻演出过一趟的。旁东说念主笑他,骂他“米癫”,他何尝在乎?他与这山石的磋议,是卓越了无为意会的,一种纯正的、审好意思的、近乎宗教般的酣醉。
这等酣醉,自后终于结晶成了那篇论书的理之当然,“学书须得趣,他好俱忘,乃入妙。别为一好萦之,便不工也。”你看那些石头,它们何曾念念过要成为什么?它们仅仅安定地存在着,因其试验而炫耀其姿态。米芾看懂了,他于书道上追求的“趣”,那“意外于佳乃佳”的意境,不恰是这石头给他的启示么?要忘掉一切功利与拘束,让笔锋像山石的走势雷同,当然露馅,活泼烂漫。如斯看来,无为的石头,竟是成立米芾书学灵魂的一位千里默而伟大的导师。
米芾在无为还作念了一件事,即是择地修建了一座“宝晋斋”,用来珍爱他喜爱的晋东说念主书帖。斋名,是他精神归宿的宣示。不错念念见,当他在官场受了闷气,或是从山岗上与“石兄”们空谈总结,便一头钻进宝晋斋里。窗外有时是无为寻常的市井声,窗内,他展卷临帖,心神早已与王羲之、谢安那些东晋时间的东说念主物徜徉于一处了。这书房,是他在无为这片地盘上为我方营造的“桃花源”。
“无”“为”,这两个字在儒家与说念家各有渊源,可到了米芾这儿,他冒昧不会去旁征博引考其政区沿革,而是会把“无为”浸入他的水墨心思里。米芾有时会眯眼一笑,信口说说念,“无,即是空;为,即是作。无为,非无所当作,而是作于空无之中,如笔在纸上,意在笔先,不刻意、不外失,纯任活泼。”
在米芾眼中,“无为”不再仅仅行政地名或形而上学宗旨,而是一种艺术创作的最高意境,莫得匠气,莫得机心,就像山水当然生成,云烟自卷自舒。这两个字,便成了一幅写意画,笔简意远,神韵流动,在“无”中蕴含无穷祈望,在“为”中不见斧凿陈迹。
如斯看来,米芾与无为的磋议,便明晰起来了。无为,像一方质朴而丰饶的砚台,米芾这块“墨”在其上研磨,才化开了他最为浓酣淋漓的汁液。他在这里,官作念得如何,史册上纤悉无遗。但他在这里拜石、建斋、悟书、释名,完成了他当作一个艺术家最进军的精神淬真金不怕火。是无为的山水与石韵,安抚了他那与官场格不相入的狂狷,并为他卓绝的艺术提供了最本果真范本与最充沛的津润。
后东说念主再游无为,看山,看石,山石依旧,却因了一个名字的注入,而平添了无穷的细致与遐念念。
这,即是风与湖的磋议了。风已过境千年在线配资平台,湖却经久记着了那阵风的形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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